公元前195年,长安,留侯府。
夜色如墨,将这座曾经宾客盈门的府邸,包裹得如同一个巨大的坟冢。
府内的主人,被高祖刘邦誉为「运筹帷幄之中,决胜千里之外」的张良,此刻正身着宽大道袍,闭目盘坐于蒲团之上。
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客了。
对外宣称的理由是「体弱多病,辟谷清修」。
长安城里的人们都在说,这位汉帝国最聪明的智者,怕是时日无多了。
然而,只有张良自己知道,他的身体好得很,他只是在等。
等这波诡云谲的朝堂,彻底忘了他的存在。
突然,一阵极轻微的、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叩门声响起。
张良的眉毛微微一动,但眼睛并未睁开。
能在这个时辰,用这种方式敲响留侯府大门的,全天下只有一个人。
片刻后,一个身着素服,面带戚容,却无法掩盖其眼神深处杀伐之气的妇人,被引入室内。
正是当朝皇后,吕雉。
就在不久前,她刚刚用计,将功高盖世的淮阴侯韩信,诱杀于长乐宫的钟室之内。
那里的血腥味,仿佛还萦绕在她的衣袂之间。
「子房先生。」吕后开口,声音沙哑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她看着眼前这个状如妇人、面色苍白的男子,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。
是忌惮,是敬畏,或许还有一丝……恐惧。
她今天来,不为试探,更不为灭口。
她是来求救的。
因为,比韩信更可怕的危机,已经降临到她的头顶。
张良缓缓睁开眼,目光清澈如水,仿佛能洞穿人心。
「娘娘深夜到访,所为何事?」
他的声音平静无波,似乎早已料到这一切。
01
这份平静,是他用无数个生死瞬间换来的。
时间倒流回二十三年前,公元前218年,博浪沙。
风,依旧带着冬末的寒意,刮过这片荒芜的沙地。
一支由三十六辆铜车组成的庞大车队,正沿着驰道缓缓驶来。
前有鸣锣开道,后有铁骑护卫,旌旗招展,气势熏天。
车队中央那辆最为华美的座驾里,端坐的正是那位一统六合的千古一帝,嬴政。
然而,始皇帝不会想到,就在车队三百步外的密林中,一双燃烧着国仇家恨的眼睛,正死死地盯着他。
张良紧紧握住身旁那块冰冷的巨石,手心全是汗。
他本是韩国宰相之子,五世相韩,钟鸣鼎食。
可秦国的铁蹄,将这一切都化为了泡影。
国破,家亡。
他散尽万贯家财,只为一件事——刺杀嬴政。
身边,是他寻访多年才找到的东海大力士,肌肉虬结,如同一座铁塔。
「时机到了吗?」大力士瓮声瓮气地问,眼中闪烁着兴奋与残忍的光芒。
张良没有回答,他的全部心神,都在计算着车队的速度、风向,以及……嬴政的生死。
「就是现在!」
随着他一声压抑的怒吼,大力士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。
那柄重达一百二十斤的特制铁锥,被他奋力抡起,如同流星般划破长空,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,朝着那辆最华丽的副车,轰然砸去!
「轰!」
一声巨响,地动山摇。
副车被砸得粉碎,木屑与尘土冲天而起。
成了!
张良心中狂喜,但下一秒,他的心就沉入了谷底。
无数秦军铁骑如同被激怒的蜂群,发出震天的喊杀声,潮水般向密林涌来。
更致命的是,那辆真正的始皇座驾,在混乱中安然无恙,只是加快了速度,绝尘而去。
失败了。
他赌上了一切,却击了个空。
尘土飞扬间,张良拉着大力士,遁入了茫茫山野。
他成了大秦帝国悬赏最高的通缉犯,开始了亡命天涯。
02
流亡的日子,是无尽的黑暗与迷茫。
张良隐姓埋名,辗转来到下邳,躲在市井的角落里,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。
国仇未报,前路何方?
他常常独自坐在圯桥上,望着桥下奔流不息的河水发呆。
难道,他的一生就要如此了吗?
那天,一个衣衫褴褛的怪老头,也拄着拐杖走上了桥。
老头看见张良,竟故意将自己的鞋子踢到了桥下,然后颐指气使地对他喊道:「小子,下去给我把鞋捡上来!」
张良一愣,心中怒火中烧。
想他堂堂韩国公子,何时受过这等羞辱?
可当他看到老者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时,心中的怒火竟鬼使神差地熄灭了。
他忍着气,走下桥,在淤泥中找到了那只破鞋,洗净后,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。
老头不仅不道谢,反而伸出脚,命令道:「给我穿上!」
张良咬着牙,跪在地上,为他穿好了鞋。
老头哈哈大笑,扬长而去,只留下一句话:「孺子可教也。五日后天亮时,在此等我。」
五天后,张良将信将疑,天刚亮就赶到桥上,却发现老头已经到了。
「与长者约,为何迟到!」老头怒斥道,「五日后再来!」
又过了五天,张良鸡鸣时分便动身,可还是比老头晚了一步。
老头再次大发雷霆,让他五日后再来。
这一次,张良索性半夜就等在了桥上。
寒风刺骨,他冻得瑟瑟发抖。
不久,老头慢悠悠地来了,看到张良,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。
他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,郑重地交到张良手中。
「读此书,则可为王者师。十年后,天下将大变。若不能,你可再来见我,我乃黄石公。」
说完,老者便消失在夜色中。
张良展开竹简,只见开篇写着四个古朴的篆字——《太公兵法》。
那一刻,他豁然开朗。
他明白了,老者三次试探,磨掉的是他的傲气,教给他的是一个「忍」字。
刺客的匹夫之勇,终究只是匹夫之勇。
唯有忍常人所不能忍,方能成常人所不能成之事。
他不再是那个一心复仇的刺客张良,他要成为,执棋的手。
03
十年后,陈胜、吴广在大泽乡揭竿而起,天下果然大乱。
张良也聚集了百余人,响应起义,但他很快发现,自己空有满腹韬略,却无用武之地。
他手下这点人马,在秦军的铁蹄下,不堪一击。
无奈之下,他决定去投奔实力更强的义军首领景驹。
命运的齿轮,就在此时,悄然转动。
途经沛县时,他遇到了刘邦。
当时的刘邦,只是个攻打下邳周边小城的草莽首领,带着几千农夫兵。
张良在市集中,看到刘邦正和一群贩夫走卒勾肩搭背,大声说笑,毫无半点架子。
他心中一动。
秦末的各路诸侯,多是六国旧贵,个个眼高于顶,瞧不起底层百姓。
而这个刘邦,身上却有一种奇特的亲和力。
他主动求见,以《太公兵法》中的道理,试探刘邦。
「兵法云,以虚击实,因势利导……」
没等他说完,刘邦便一拍大腿,拊掌大笑:「先生所言,正合我意!」
张良惊了。
他所说的,都是兵法中最精深的道理,寻常武将尚且难以理解。
而这个出身草莽,大字不识几个的刘邦,竟然一点即通,仿佛这些道理天生就刻在他的骨子里。
「沛公,真天授之才也!」张良由衷地感叹。
他当即献上一计,让刘邦分出部分兵力,多竖旗帜,在城外山林中大造声势,佯装数万大军压境。
城中守军果然中计,以为汉军主力到来,吓得方寸大乱,不战自溃。
刘邦兵不血刃,轻取丰邑。
经此一役,刘邦对张良惊为天人,从此言听计从,待若神明。
张良也终于找到了那个能将他胸中棋局,变为现实的人。
他知道,自己复兴韩国的梦想或许渺茫,但辅佐眼前这个人,或许能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新时代。
04
公元前206年,咸阳。
刘邦率军先入关中,灭亡秦朝,本应按楚怀王「先入关者王之」的约定,成为关中王。
但此时,手握40万大军的西楚霸王项羽,也已兵临函谷关。
项羽的谋士范增,看穿了刘邦的野心,力劝项羽在鸿门设宴,当场格杀。
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之局,就此展开。
刘邦只带了张良、樊哙等百余骑赴宴,兵力对比,是40万对100。
这根本不是赴宴,而是送死。
营帐内,项羽高坐主位,目光如电,范增则坐在一旁,眼神阴冷,几次三番举起玉佩,示意项羽下令动手。
空气,仿佛都凝固了。
刘邦如坐针毡,冷汗浸湿了衣背。
唯有张良,面色平静,只是端起酒杯,对项羽的叔父项伯,遥遥一敬。
这张保命牌,是他早就布下的。
入关途中,他就以重金和兄弟情义,结交了贪财重义的项伯。
此刻,正是这张牌发挥作用的时候。
项羽犹豫不决,范增等得不耐烦,召来项庄,命他以舞剑为名,刺杀刘邦。
项庄领命,拔剑起舞,剑锋直指刘邦。
说时迟那时快,项伯也拔剑而起,高声喝道:「一人独舞,岂不无趣?我来为将军助兴!」
他一边舞剑,一边巧妙地用自己的身体,一次又一次地挡在刘邦面前,化解了项庄凌厉的攻势。
杀机,在剑光中交错。
张良见势不妙,迅速起身,走出营帐,找到了在外等候的樊哙。
「速去闯帐!沛公危矣!」
樊哙闻言,怒目圆睁,手持铁盾,直接撞开卫兵,闯入帐中。
他瞋目视项王,头发上指,目眦尽裂,一番关于楚怀王约定的慷慨陈词,竟说得项羽哑口无言。
混乱之中,刘邦借口如厕,在樊哙的护卫下,逃之夭夭。
张良则独自留下,从容不迫地向项羽献上白璧一双,玉斗一对,为刘邦的「失礼」赔罪。
他用自己的性命,为刘邦的逃脱,争取了最后的时间。
这一局,他赌的,是项羽的刚愎自用,赌的,是人性的贪婪与道义。
他又赌赢了。
05
鸿门宴死里逃生,张良对楚军内部的矛盾已洞若观火。
他劝说刘邦,接受项羽的分封,暂避汉中,并烧毁了通往关中的栈道,以示自己再无东归之心。
此计,彻底麻痹了项羽。
不久后,噩耗传来。
张良一心想扶持的旧主韩王成,被项羽以「私通刘邦」的罪名诛杀。
复兴韩国的最后一丝希望,彻底破灭。
张良悲愤交加,也断了所有退路,乔装成道士,历经千辛万苦,穿越楚军的封锁线,再次回到了刘邦身边。
他只有一个目标:辅佐刘邦,颠覆项羽的天下。
楚汉战争,全面爆发。
公元前205年,刘邦趁项羽主力被齐国牵制,联合各路诸侯,集结了56万大军,一举攻占了项羽的都城彭城。
巨大的胜利,让刘邦和他手下的将领们冲昏了头脑。
他们在彭城搜刮财宝,掳掠美女,日夜饮宴,完全丧失了警惕。
消息传到项羽耳中,他勃然大怒。
他亲率三万精锐骑兵,从齐国星夜驰援,如同一柄烧红的利刃,狠狠刺入了56万联军的心脏。
汉军被打得一败涂地,溃不成军,人马自相践踏,死者十余万,尸体堵塞了睢水,河水为之不流。
刘邦本人,仅带着数十骑仓皇逃窜。
他的父亲太公,妻子吕雉,全部沦为楚军的阶下囚。
几天前还是意气风发的汉王,此刻却成了丧家之犬。
在下邑,好不容易聚拢残兵的刘邦,见到了同样狼狈的张良。
他再也撑不住了。
这个草莽出身的帝王,抱着张良的腿,嚎啕大哭,涕泗横流,全无半点君主模样:「先生,为之奈何!我的天下,全完了!」
张良沉默了许久,仿佛在脑中推演着整个天下的棋局。
最终,他扶起刘邦,眼中没有丝毫绝望,只有一如既往的清明。
他看着刘邦,一字一句地说道:「陛下,臣有一计,可逆转乾坤。只是此计,需将我们尚未焐热的关东之地,尽数分封出去。」
06
刘邦的哭声戛然而止,他抬起满是泪痕的脸,惊愕地看着张良。
「分封出去?先生,我们现在一无所有,拿什么分封?又要分封给谁?」
张良的声音,在残破的营帐中,清晰而有力。
「陛下,有三个人,能决定这场战争的走向。只要得到他们,楚军必败无疑。」
他伸出第一根手指。
「九江王英布。此人是楚国猛将,骁勇善战,曾为项王先锋。但他与项羽早有嫌隙,彭城之战也未尽全力。我们只需派一位能言善辩之士,许诺将淮南之地尽数封给他,他必反楚归汉。」
接着,是第二根手指。
「在梁地一带作战的彭越。此人手握数万精兵,来去如风,屡次断项王的粮道,令他头疼不已。我们正式册封他为梁王,让他死心塌地为我们所用,在项羽背后捅刀子。」
最后,张良伸出了第三根手指,也是最关键的一根。
「韩信。他已平定魏、赵、代,此刻正欲攻打齐国。此人是天下第一的将才,手握汉军最精锐的部队。如今他功高震主,难免有自立之心。我们必须立刻册封他为齐王,稳住他的心,让他从北面,对项羽形成致命的威胁。」
张良看着目瞪口呆的刘邦,总结道:
「英布在南,彭越在东,韩信在北。一旦这三枚棋子落下,项羽就将陷入我们布下的天罗地网,首尾不能相顾。届时,陛下只需正面牵制,便可坐收渔翁之利。」
刘邦呆立半晌,随即恍然大悟,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焰。
他紧紧握住张良的手,激动地说道:「先生之计,真乃神策!寡人之前,是被猪油蒙了心啊!」
这个看似「败家」的计策,实际上是以未来的土地,换取了眼下最急需的战略同盟。
这是一场豪赌,赌注是整个天下。
而张良,再一次算准了人性的欲望。
07
英布、彭越、韩信,果然如张良所料,在得到刘邦的封赏承诺后,各起奇兵。
曾经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,陷入了三面夹击的泥潭,疲于奔命。
两年后,垓下。
汉军设下十面埋伏,将楚军团团围困。
夜里,四面楚歌响起,动摇了楚军最后的军心。
项羽,兵败,自刎于乌江。
天下,定了。
公元前202年,刘邦于汜水之阳登基,称帝,国号为汉。
在庆功宴上,酒过三巡,刘邦意气风发地对群臣说:
「夫运筹帷幄之中,决胜千里之外,吾不如子房。」
「镇国家,抚百姓,给馈饷,不绝粮道,吾不如萧何。」
「连百万之军,战必胜,攻必取,吾不如韩信。」
他顿了顿,环视众人,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微笑:
「此三者,皆人杰也,吾能用之,此吾所以取天下也。」
群臣纷纷拜服,高呼陛下圣明。
唯有张良,在听到这番话后,端着酒杯的手,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。
他的内心,瞬间沉入谷底。
帝王的心术,他太懂了。
当着所有人的面,将你捧得越高,意味着他心中对你的忌惮就越深。
鸟尽弓藏,兔死狗烹。
这场盛大的庆功宴,在他看来,更像是一场……最后的晚餐。
08
从那天起,张良便开始称病,闭门谢客。
他辞去了所有职务,向刘邦请求归隐,每日在府中研修黄老之学,学习辟谷导引之术,仿佛真的成了一个不问世事的方外之人。
刘邦多次派人探望,都被他以「体弱多病,不堪其扰」为由,婉言谢绝。
与此同时,留侯府外,一场针对功臣的血腥清洗,已经拉开序幕。
第一个是韩信。
他先是被刘邦夺去兵权,从齐王贬为楚王,再贬为淮阴侯,软禁在长安。
最终,吕后与萧何合谋,将这位战无不胜的「兵仙」,诱杀于长乐宫的钟室之内,夷其三族。
第二个是彭越。
他被诬告谋反,刘邦将他废为庶人,流放蜀地。
在流放途中,他遇到了前往长安的吕后,哭诉自己的冤屈。
吕后假意安慰,将他带回洛阳,随即命人罗织罪名,将其处死,剁成肉酱,分送给各路诸侯「品尝」。
汉初三杰,已去其二。
就连一直兢兢业业,被誉为「汉初第一相」的萧何,也因购置田产,被刘邦怀疑有不臣之心,打入大牢,险些丧命。
死亡的阴影,笼罩在每一位开国功臣的头顶。
长安城内,人人自危。
唯有留侯府,始终风平浪静,仿佛是一片被遗忘的世外桃源。
但张良知道,暴风雨,迟早会来。
09
暴风雨,最终还是来了。
只是它的形式,出乎所有人的预料。
公元前195年,那个风雨交加的深夜,吕后叩响了留侯府的大门。
没有卫队,没有仪仗,只有一辆朴素的马车。
她屏退了所有下人,独自面对着这个让她既敬畏又忌惮的男人。
「子房先生,救我!」
这位刚刚手刃韩信的铁腕皇后,此刻竟泪流满面,声音里充满了无助与哀求。
张良依旧平静,只是淡淡地问:「娘娘何出此言?」
吕后将一切和盘托出。
高祖刘邦年事已高,对太子刘盈的仁弱性格愈发不满,反而极其宠爱戚夫人和她的儿子刘如意。
近来,刘邦已经多次在朝堂上,表露出废长立幼的想法。
一旦太子被废,她这个皇后,以及整个吕氏家族,都将死无葬身之地。
戚夫人,绝不会放过她们母子。
「我用尽了所有办法,朝中大臣也纷纷劝谏,可陛下他……他铁了心了!」吕后泣不成声,「满朝文武,如今只有先生,或许还有办法能劝动陛下。」
张良闭上了眼睛。
他知道,这是他人生中最凶险的一道考题。
帮吕后,就是公然与皇帝作对,一旦失败,死路一条。
不帮吕后,得罪的,就是未来几乎注定要掌权的女人。以她的狠辣,自己的下场,恐怕比韩信、彭越好不到哪里去。
这是一个,必死的局。
10
室内,只剩下吕后压抑的哭泣声和窗外的风雨声。
张良沉默了良久,久到吕后眼中的希望之火,都快要熄灭。
终于,他缓缓开口了。
「陛下这个人,刚愎自用,臣子们的劝谏,他未必听得进去。」
吕后的心一沉。
「但是,」张良话锋一转,「天下有四个人,陛下一直想请他们出山辅佐自己,却屡屡被拒,引为平生憾事。陛下对这四人,是发自内心的敬重。」
吕后的眼睛,猛地亮了。
「先生说的是……商山四皓?」
张良点了点头。
「不错。只要娘娘能以太子的名义,备上厚礼,写一封言辞谦恭的亲笔信,请动这四位大贤下山,辅佐太子。那么,太子之位,便稳如泰山。」
他看着吕后,眼神深邃。
「因为,陛下可以不给大臣面子,但他不能不给自己敬重的人面子。他连自己都请不动的人,却愿意辅佐太子,这恰恰证明了太子的贤德。陛下为了自己的名声,也绝不会再提废立之事。」
吕后如梦初醒,对着张良,深深一拜。
不久后,在一场宫廷宴会上,刘邦惊讶地发现,太子刘盈的身后,站着四位白发苍苍、仙风道骨的老者。
正是他心心念念的东园公、甪里先生、绮里季、夏黄公。
刘邦瞬间明白了所有。
他指着四人,对戚夫人怅然长叹:「我本欲易之,彼四人辅之,羽翼已成,难动矣。吕后,真而主矣。」
一场足以动摇国本的废立风波,就此消弭于无形。
张良用最后一计,救了太子,救了吕后,也最终,救了他自己。
11
此后,张良以「救驾」之功,彻底赢得了吕后和整个吕氏集团的庇护与信任。
他顺理成章地,彻底从朝堂隐退,将留侯的爵位传给了儿子。
他开始云游四方,寻仙访道,再也不提一句「运筹帷幄」。
有人在黄袍山看到他,一袭青衫,与樵夫论道。
有人在白云深处见到他,躬耕于田,同山民闲谈。
他彻底消失在了权力的中心,也彻底摆脱了权力的诅咒。
公元前186年,张良于平静中离世。
回顾汉初三杰的结局,韩信身死,彭越族灭,萧何屡次下狱。
为何独独是他张良,能在这位心狠手辣的吕后手中,全身而退?
答案,或许早已写定。
当他为吕后献上「商山四皓」之计时,他就已经不再是刘邦的臣子,而是新权力格局的奠基人之一。
他用自己的无上智慧,为自己换来了一道最坚不可摧的「护身符」。
真正的智者,从不是棋盘上,任人宰割的棋子。
他既能做搅动风云、决胜千里的执棋之手。
也能在棋局落定之时,悄然离场,将胜负留给别人。
因为他早已看透,这世间最高的智慧,从来不是如何赢得天下。
而是,如何赢得自己。

